这是一条小河的故事
也是一万条小河的故事
作者|地球旅客
前言
2013年3月,中国水利部、国家统计局联合公布了《第一次全国水利普查公报》,数据显示,中国流域面积在100平方公里及以上的河流约有2.29万条,而九十年代的数据是约5万余条。
中国的河流近20年来减少一半!世界为之哗然。之后,水利部出面解释,河流大幅度减少,主要是因为采取了更先进的统计手段,得到了更准确的数据……
过去的20年到底消失了多少河流,至今是一本糊涂账。然而,我亲眼见到,许许多多的小河,就在我从少年变成大人的这十年间,彻底干枯了。
小白河清浅,但很宽,以至于有一种烟波浩渺的广阔。
波浪汩汩地在岸边反复摩挲,往远处望去,蜿蜒无尽的流水,河岸上茂密的树林,两只白鹭从树影中撞进寂寞的天空,一两声干脆的鸣叫后,一个手捧着大束野花的女孩从山上的小路钻了出来。
靠着岸的河水淹过脚背,河底的鹅卵石光洁而明亮。
不少人在上游捉鱼,他们把一种网线极细的粘网拉开放进河里,渔网顺水而下,捉鱼的人就在后面小心跟着,等鱼儿撞上网来。
小飞也拿了渔网,在河里趟来趟去,那天他运气很好,在一处沙洲背后,一网下去,居然捞到了九尾。
我在沙滩上刨了一个坑,很快亮晶晶的河水渗出来,我把刚捉到的几条鱼放在坑里,又去周围捡了几颗石头,等回来时,鱼全部跑了!
我极为懊恼,毕竟有一条是那么肥,小白河里的鱼大都长不过巴掌长,而且都十分苗条,就那一条那么肥……
我喜欢把鞋脱了,丢在沙滩上,光着脚踩水。一簇一簇的小鱼忽然聚拢,猛烈地吮吸着脚上的皮肤,轻轻一提脚,鱼群飞速散去,又很快地聚拢回来,而不远处的溪流里,正有另一群小鱼闻风赶来。
这一切看起来美好而惬意。
但我走在村子里,总是反复听到村民们恨恨地抱怨,说现在的光景大不如从前。从前一发大水,下游水库里的野鱼都会顶着浑水往上跑,大鱼小鱼贯穿似银河的织带,从河里如阅兵典礼般浩浩荡荡地经过,那时根本用不着网,用盆甚至用扫把就可以实实在在地打到满足。
我以为这个“从前”至少也是半个世纪了,竟然不过就在十年前还有这样的奇事,不由感觉万分惊奇。
村子很小,如同中国千万个小村子一样,仅有一条公路连接着外面的世界。小白河亦很小,小到一般的中国地图上都找不到她的踪迹。
2008年底,平静的小镇上突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。
他们以迅捷的速度,抢占山头,安装开矿设备。短短数月之间,大大小小的铁矿厂一个挨着一个,歪歪扭扭地立了起来。
他们把山石炸下来,又把石头磨成泥,铁粉被分离出来拉走,泥浆则直接排入河中。
小白河的河水变成了泥汤,淤泥覆盖了白色的沙滩,鱼儿被吓跑了,各种各样的水鸟不见了踪迹,沙子里的河蚌也全都窒息而亡。
这一年,美国次贷危机的影响传导至中国,为抵抗经济衰退,国内掀起基建投资大潮。这一年,澳洲三大铁矿巨头联合垄断,坐地起价,国人的谈判举步维艰,铁矿石的价格稳步攀高。
小镇上的人还不甚明了这个国家到底在经历着什么,直到有一天,从来没有过通航历史的小河,开进来一排大铁船!
船上的柴油机昼夜轰鸣,把河床上数米厚的沙石,连水一起抽上来,把沙子中的天然铁粉滤走了事。一时间河道上堆沙成山,千疮百孔。
“醒悟”过来的村民,开始纷纷购置磁石和铁皮,焊制小型的淘沙船,准备在小河里大干一场。
但迎接他们的,却是无情的反转。
2012年起,铁矿石价格逐步下跌。山头上的矿场一个个自发关停,没多久,村庄恢复了往日的寂寥。
然而一条不知流淌了多少年、滋润过多少祖辈双手的小河,却已支离破碎。河床被毁坏,那些要在夏天里溯流而上的鱼群也迷失了方向,再也来不了了。
连着下了三天的雨,涨水了!
雨刚一停,小飞带我穿过村子,穿过小树林,来到一座漫水桥的桥头。河水已经完全淹过了桥面,水流如瀑布般砸落,飞起一个接一个的回旋浪。
我一见这情形,立马兴奋得跑到过去踩水,河水瞬间没过脚踝,没想到桥面上的水看似不过一掌多高,却相当有冲劲儿,一不留神就很难站稳。幸亏小飞及时抓住了我的肩膀,又给我说:“小心冲跑你。”
即使这样危险,到了第二天早晨,对面的人和车等着要过河的,眼看着河水还是不消,便铁了心趟过来。一家老小,中年的一手抱小的孩子一手拉老人,老人再拽着大点儿的孩子,全都默不作声,一直低着头一步一步地挪,河这边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,这般冒险,每个人都多少紧张。
有心眼儿大的,骑着摩托车放低速度开过来,眼看着都要接近这边了,摩托车突然熄火,顿时连车带人被河水冲得一滑,险些就掉到礁石下面去,这边的人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,连忙有人开始往中间移去,慢慢接近那个人,手拉手给他一把力,带他过来。
小飞说,小时候最喜欢河里涨水,一涨水就有捉不完的鱼,大水退了以后,河道里会留下一些水很深的地方,还可以游泳。不过,不好的一点就是河对岸有个头发很长很长的女生过不了河,不能来上学了。
我又问他,那现在呢?
现在?现在很矛盾。
想让涨水,因为大水可以把河床清洗干净。又不希望涨水,因为涨一次水,河里残存的白沙就会被冲走一些……
几年前,河床的两边还都是白色细沙淤积起的沙滩,这层白沙,是长河千年的起起落落不断洗刷沉淀的结晶,平整厚实,软软绵绵,望不到尽头。
2010年开始,中国的房价在政府坚定不移的调控中依旧越涨越高。2012年房地产市场接过铁矿石涨价的接力棒,继续飙高。全国各地都在争先恐后地盖房子,河沙成了抢手货。
淘沙船摇身一变成了采沙船,这一次,小河遭受了不可逆转的重创。
宽近百米,长达数十公里的河床上,满满一床的河沙,不到两年便被挖掘殆尽。除了紧邻村子的几百米河道,在河的上游和下游白沙已经彻底消失,只剩下被翻搅出来的巨大卵石,凌乱地堆积着。
沙子被一辆辆重型卡车星夜兼程送进城市,默默无名的小河,无意间连接起中国社会的两头,一头日新月异,一头日渐凋零,小白河也从此迎来没有沙滩的历史。
但,所有沿河的村庄,从来不是其中的利益获得者。村民们似乎也并不关心,到底是谁,把他们世世代代相依相望的母亲河一整条河的沙子都卖了。
在古时候,每每有外敌入侵,人们都会为属于自己民族的山川田园浴血奋战,人们相信,无论怎样的世事变迁,孕育这个民族的山河仍然苍翠有力,青山依旧,生活的盼头便也还在。
可如今,在我们的同胞中有比外敌更加可怕的人,他们能一次次地在纵容和包庇之下掠取资源,中饱私囊后扬手而去。但他们离开后,留给大部分老百姓的只剩一片无以为继的狼藉。
刚到小飞家的时候,妈妈时不时就在压水井旁洗一根小黄瓜或是番茄、甜瓜、桃子……水灵灵的递给我,咬一口,又香又甜,汁液充盈,接着,她用夹杂着本地方言的普通话跟我说:无论你想要什么,上帝都有。
我心里一愣,奇怪地想:“上帝?”
说不定妈妈信仰基督教呢,我猜想。
所以,时不时我就会得到这样的“感化”,饭桌上吃饭的时候,小飞妈妈转过身就跟我说:“这都是上帝弄的!”
就在我觉得可能她要开始布道了,准备洗耳恭听的时候,她又总是戛然而止,开始若无其事地讲起其他事情来,反复搞得我一头雾水。
过了几天,我终于将这个疑团告诉了小飞,我说:“为什么妈妈总是给我讲‘上帝’?”
小飞更奇怪,说:“我妈不信上帝!”
顿了几秒后,小飞笑得全身发抖,我追着捶他:“有什么好笑的?”
他才终于忍住笑说:“不是‘上帝’,妈妈讲的是,你想吃什么,上地里都有!”
什么,居然是“上地里”!
上地里果真是什么都有的,花生、玉米、黄瓜、豆角、茄子、辣椒、韭菜……一排连着一排,庄稼面积不算特别大,但是种得很科学,产量也很高的样子,收掉一茬,第二天又熟了一茬。
去年,我们回家的时候,村里到处都在议论着插秧的事情,正值插秧的季节,小飞也带上我一起去水田里转转,太阳火辣辣地直射着广袤的田地,而这水田里,唉,还好意思叫水田么?
一滴水也没有!
因为挖沙的情形如此严重,河床与渠首的落差越来越高,眼看着该插秧了,但是,河水根本引不上来。
小飞指给我看以前河床的位置——现在的水面高度足足下降了近两米!深埋在地下的坝根裸露了出来,一条从根基撕开的裂缝已经延伸到了堤坝的顶部。
远远近近的村民,各家大概一亩到两亩地的样子,之间用泥巴拢起来界限来,尽管没有水,村民们居然——还是弯着腰,汗流浃背地在干干的泥巴里插秧。
而压根儿不劳作的我,似乎比其他人更要着急,一直在田边窜上跳下的,我不安而紧张地问小飞:“这怎么行呢?太阳这么大,插上秧苗,不一会儿不就晒死了么?”
小飞也神情凝重,不过他的语气要平静得多,他说:“前两天下了雨,地里还有一些水分。” 过了一会儿又补充说:“要是接着下点雨,可以缓一缓,也许明天河水消一点,能堵上了,就能引水了。”
这真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矛盾,简单而言,如果下雨,秧苗能有一点水分滋润,不至于被晒死,但河水会继续涨,拦截不住,就不能引水灌溉;如果不下雨,等水消退些,就可以试着拦河引水,但是因为河床下降的厉害,一旦再次引水失败,秧苗就会活活渴死。
思前想后都不知道怎么办好。
小飞家也有一亩多地,爸爸妈妈想的办法是先插一半的地,等到有水了,再插上另一半的地,这样,最坏也能保证一半的收成。我以为村民们大都会这样干,然而大部分村民的家庭,终是日夜不停地把秧苗都插在了旱地里。
我十分不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,不能等有水了,再开始插秧吗?小飞也没有给我更详细的解释。
他说这是时节。
这是规律,风俗,一个民族生生不息的节气。
后来,政府拉来了几台水泵,没日没夜地从河里抽水上来灌进水渠里。于是,在用水泵抽水灌溉的那几天,爸爸和妈妈就轮流通宵地守在田里,等着放水。
有一天夜里,很晚很晚了,月亮在屋顶辉映出一个明亮的光盘,凉凉的夜风吹过葡萄架上的风铃,发出很轻的清脆鸣音。
爸爸妈妈还在田里没有回来。
我坐在院子里,忽然异常地焦虑起来,怎么了,水流过来了吗,顺着水渠灌到田地里了吗,秧苗都及时地活下来了吗,啊,那些小蝌蚪怎么办,没有水,它们怎么活下来呢,没有蝌蚪,没有小青蛙,那些害虫不就没有天敌吗,怎么会有丰收呢?
我简直坐立不安,恨不得自己变成一个天神,伸手就能处理百姓之事。
小飞拿着手电筒,说是太黑了,给妈妈送过去。再晚些,小飞先回来了,他告诉我,往年的话,大家都不用慌,河里的水自然会一家一家地把田都灌满,而现在情况不同,水泵抽水的速度很慢,得一个村一个组的来,这样还抽坏了一个泵,每一家只有一个半小时,没有轮上或者时间到了,就只有眼巴巴地干看着。
小飞坐在凳子上,洗着手,猛然深感了一句:“种地真累啊!”
我没有吭声,只是点头。
他又问我:“你猜,就我们家那块地,能收多少粮食?”
我摇头,回答道:“不太懂。”
“一千斤!”
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。
“一千块。”小飞擦了擦汗,“你说,一千块,这么拼,值不值?”
“才一千块……”我喃喃地说,完完全全地呆住了。
“是啊,我也说,就一千块啊。”顿了顿他又说,“可是村里人不这么想啊,他们就觉得,要是种不上地,就没吃的了……”
有一晚,我们从县城返回,遇见几辆装着河沙的大卡车在路上徐徐前进,车灯全熄了,故意不让人看见。
我们的车从旁边过去,我们一起回头看了一眼,地上的水渍是那样的深,好像一道无助的泪痕。
今年,我们同样在六月回到家乡,家乡的砖瓦没有太多改变,墙上刷了新的标语,挂了新的横幅,四处可见领袖的头像和扶贫的口号。
村子里有一个残疾的孤寡老人,无法直立行走,只能靠邻居给食凑合度日。听说政府有补助,于是他花了一天的时间,从村里挪到了乡政府门口,不过相关工作人员花了五分钟又把他送回了村子里。
第二天他又花了一天时间,从早上挪到了傍晚,在乡政府门口还没有喊出声,就又被人用三轮车拉了回去……
我们知道,这个世界上总有或多或少的人,他们的一生像蝼蚁一样深处黑暗,而我们能做的,无非是送碗热水。
时隔一年,关于引不上河水、无法插秧的事,竟再次以一模一样的剧情展开了。
布谷鸟已经把嗓子都喊沙了,稻田里还是一滴水也没有。
很多人还在等着使用水泵,但今年水泵也迟迟没有用起来,据说是因为去年抽水消耗人家的电费,至今还没有给。
照旧同去年一样,白天里很多村民跑到乡政府讨要说法。清晨,妈妈说有人在挨家号召,但凡去的人就发给十块钱。
小飞拎起相机拔腿就往街上的政府机关跑。
到了政府大院,两个官员从楼里走出来,三言两语就把一大部分人打发走了。剩下一些执拗的,非要见到书记不可。过一会,书记也出来了,但他直接就坐车走了,说是到渠首查看水情。
最后,所有人都无功而返。
如果不是夏季丰水季节,小河正日益显露着干涸的趋势。河床下沉,导致地下水位下降,村民家里的水井十有九枯。失去河流灌溉,留守在家的农民就会失去维持生计的耕地,也就意味着他们会很快陷入赤贫。
太阳要落山了,我和小飞依然在河里趟水。我们趟过河,走到对岸,这边还有一些很薄的沙,水流蜿蜒在上,流出一条清浅的河湾。漫长的河道上,只有我们两个人在静静地行走。我朝着太阳的方向,在河与湾的相接处矗立良久。
无数很小的鱼苗围着我的双脚聚拢而来,又飞快地绕开。
我几乎不敢再抬脚,怕踩坏了它们,小飞也很喜欢这些小鱼苗,他笑眯眯地指给我看,说:“这是我们小河的希望。”
我们有多少希望啊,我们总是满怀希望,就算希望常常没有如期升起,我们便又憧憬起另外的希望,另外的希望在我们的心里满满地膨起,从我们的头顶朝天空的最远最深处飞去,那里有什么呢,是盼望和归宿,还是完整与宁静,我们也不得而知,却切切深情。
ps:文中关于小河的配图拍摄于2010至2017年间,小白河虽屡遭毁坏,但仍有美丽的一面。在我国,经济与环境、城市与乡村,这两架天平长久以来都严重地向一方倾斜。最近两年,国家开始伸手托起下沉的一端,这是令人欣慰的消息。但统筹兼顾,协调发展,非一朝一夕之功,前路漫漫,任重道远,惟愿少唱赞歌,多谋实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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